新一年的第一篇文是一個遲來的道歉。
近日與朋友K論政偶有爭辯,他對筆者頗有微言,大概是指本人閱讀時過於petty並以稻草人式的詭辯質疑他的論點,是為了拋書包以顯得intellectually superior。這令筆者想起幾個月前另一位朋友L的批評,意思亦差不多,就是說筆者過於cynical,常抽離一事物的語境(context) 評論諷刺,只為炫耀並對其中對象欠缺同理心 (charity)。這類評論固然使本人深切反思,但亦引起筆者聯想到所謂知識份子的通病。當然本人不敢自詡什麼知識份子,但筆者覺得知識份子的論述常顯露這種傲慢的態度,而這絕對值得反思並引以自省。此處必須先澄清一點,此文的目的並非為辯護這種傲然冷諷的態度,筆者亦在此向過往被這種態度得罪過的人道歉。
言歸正傳,首先筆者想為知識份子下一個簡單的定義。哈維爾(近期深受其影響)曾言:「一個知識分子是這樣一個人,概括地說,他或她一生都在致力於思索這個世界的事物及其廣泛的背景。當然,知識分子並非唯一做這種事的人,但他們是以專業的態度來做的,也就是說,他們的主要職責是研究、閱讀、教授、寫作、出版、向公眾發表演說。通常──儘管並非永遠──這使他們更能夠接受比較具有普遍性的問題;通常──儘管並非永遠──這導致他們對世界事務和前途抱有更廣泛的責任感。」對他而言,知識份子的身分是帶有公共性的,他們的專業知識緊扣著一種廣泛的責任感,in some sense 總括而言就是「能力越大 責任越大」。
從哈維爾的名言:「知識份子應該因獨立而引起異議,應該是體制和權力的主要懷疑者,應該是謊言的見證人」,我們可以總結出幾個知識份子的特點與責任。第一,知識份子的言行應該獨立(independent),另闢自我的蹊徑而不跟隨主流,並以和寡而自傲。第二,知識份子應該要有著批判性的態度(critical),以cynical的濾鏡看待主流,永遠懷疑建制與掌權者。第三,知識份子應該追求真理(truth-seeking),揭穿社會上的謊言並鞭撻犬儒,以其專業的知識追尋某種意義上的真理。當然,這種知識份子的責任在後現代的社會無論從理論上或實際上都顯得脆弱無比。理論上,後現代主義及批判理論都質疑真理的可信,並批評單一敘事的必要性,多元性(plurality)固然並不排除真相的存在,但無可忽視的是理論上必然削弱真相的可信賴性,而使得所有人可以更容易挑戰知識建構而成的某種真理。這跟知識份子責任上的實踐亦深有關係,時代的蛻變使得知識變得更容易獲得,當人人都可以憑Google或Wikipedia成為3分鐘對Heidegger或Wittgenstein的專家時,知識份子的專業性亦變得可有可無。故此,無論從理論上或實際上看,知識份子的論述不再顯得獨立或具有批判性,因為自我的堅持更容易遭受主流的質疑;犬儒更成為常態,大眾對於真相失去渴求,因為人人皆是專家,這是一個post-truth的時代。作為某種意義上的知識份子,固然應該重拾知識份子的責任,不過在此更想反思的是知識份子偶爾顯露出的傲慢,並加以自省。
筆者先概括幾個常見於對知識份子的批評,逐點分析並提出改良的方法。
(1)知識份子常堅持於所謂的「正當性」,是「離地」/ 抽離語境,不能面對現實的逼切性
(2)知識份子關注的問題過於瑣碎,常要求過分precise的表達方式,批判亦對細節吹毛求疵
(3)知識份子的口吻欠缺同理心,開口盡是拋書包 / 炫耀,只是一種精英主義的表現
(1)一個常用於批評知識份子的理由,就是針對其執著於正當性的堅持,而論者往往覺得這種堅持是抽離語境,論述亦故此空不著地。此處筆者認為可引入Rawls對於 Ideal 及 Non-ideal Theory的分析以作回應。Rawls在建構他的正義論時,曾提出Ideal Theory有兩個假定:【1】strict compliance;及【2】favourable condition,【1】即所有人必須確切執行正義律,【2】即建構出的社會應該是從各種可能性(包括憲法上及經濟上)是可實行的。Rawls提出 Ideal Theory 在滿足這兩個假定後必須是真實上可實行的 (realistically practicable) ,並假定所有人必然對正義有一定程度的認知。他認為此兩者有必要作出區分,因爲在一個不完美的世界裡必需一種理想化的理論去提供一個終極目標與評斷準則,以指引另一種非理想化的理論對抗不正義。故然我們不必深究Rawls對 Ideal Theory的定義是否足夠,但筆者認為(1)對知識份子的批評實在過於粗疏,而 Ideal 及 Non-ideal Theory 的區分正正反映知識份子的可能性。知識份子提倡的理論有時候的確會顯得過於理想化,並具有一種普遍性的傾向,的確是抽離現實,但筆者認為這種「離地」在尋找真確性的過程中是必要的,abstraction 容許知識份子忽略細節並作出假設,以提出一種具有普遍性的理論。而正正在 Ideal Theory 之上我們可以建構適用於現實的 Non-Ideal Theory,以切合語境,對應現實的問題提出答案。筆者認為(1)的批評源自於知識份子不能分辨 Ideal 及 Non-Ideal Theory 的失敗,或者是他們不能有效的解說兩者之別。筆者認為要回應(1)的批評就必須強調兩者之別,而當兩者出現衝突時,不應假定兩者並不相容,而更應仔細審視兩者在某種特定語境下的衝突是否可以排解。知識份子的論述不一定是理想化並「離地」的,(1)的批評亦顯得粗疏,但如何清楚回應(1),考究的正正是知識份子看待學問的態度。
(2)另一個常見於知識份子的批評,是其探討的問題過於瑣碎,並對細節及用字的precision吹毛求疵。此批評常見於哲學及文學的學術探討,(2)的批評其實非常合理,因為不同的文筆適用於不同的文體,例如一篇好的文宣是應該煽情而對應受眾的語境,明確而仔細的用字反而就是其次。然而,筆者認為這種對於precision的執著是源起於學術界種種似是而非的論述,亦正正捍衛知識份子的專業性及誠信 (integrity)。一篇好的文章應該用字明確,而避免浮誇而華麗的字眼。知識份子這種吹毛求疵的態度正正是起了把關的作用。筆者認為一種明確的筆鋒其實是有利於清晰的表達,亦有效於防範稻草人式的詭辯。試想一篇文章如果能表達清晰,容不下誤解的空間,豈不是能夠避免有人錯誤詮釋,或以其個人詮釋作出批評?論者可以嘗試回應說:讀者應該閱讀時對文章帶有charity。但筆者不敢苟同,筆者認為稻草人式的詭辯正源於用字的不清晰,要求讀者帶有charity某種程度上是不負責任的。以一種petty的態度閱讀及修改文章,正能夠挖出文章的語意模糊處,並加以改良。當然,筆者認為這種批評一樣考究知識份子的學術態度。當有人憑一隻字的模糊性便貶低整篇文的野心或成就,這就正反映出知識份子的傲慢,亦引證(3)的批評。
(3)筆者認為對知識份子最有力的批評,正正針對其傲慢並欠缺同理心的口吻。有論者認為知識份子其實平平無奇,只是一種自詡精英身分的表態,其論述亦只為炫耀 / 拋書包。筆者認為這種知識份子的陋習源自於他們在學術界內的種種習慣。為追求效率,知識份子在學術界的交流往往會用上各自領域的專業字眼,因在座眾人皆能領悟背後意味 (sort of like an inside joke),並用作一種共同語言。久而久之,這便成了一種「圍爐取暖」的效應,學術界內的人喜愛以這種共同語言交流,學術界外的人認為他們在故弄玄虛,是「離地」並不切實際的表現。而當這類知識份子面對公眾時,這種口吻就反映了一種傲慢,語言不再共同,專業字眼盡成拋書包。這亦跟知識的蛻變甚有關係,若知識變得容易獲取,知識份子的專業性變得可有可無時,大眾自然輕視知識份子,這種身分就顯得空虛,看似都是需要被拉下神壇的舊時代產物。的確,筆者不反對許多知識份子都犯有這種陋習,他們常自詡知識份子 (e.g 某某PHD,某某名大學教授),對其不熟悉的事物大言不慚,口裡盡說著些聽不懂的話,也就成了孔月己口中的「知乎者也」、「回字的四種寫法」。筆者本人雖非什麼知識份子,也深受其害。批評(3)針對的正是這種知識份子的傲慢。筆者認為知識份子必須承認自己的無知,當然在自己熟悉的領域堅持己見是一種對自己integrity的堅持,但是與其他人交流時,應該帶有一種謙虛謹慎的治學態度,並隨時願意承認自己的觀點可能是錯的。若知識份子接受自己的公共性,走出學術界的象牙塔與公眾交流,更加需要保持一種謙虛的態度,既不能覺得其他人都是愚昧的,也不能假設他們什麼都懂。前者正是精英主義的表現,後者則是欠缺同理心,是抽離現實的傲慢。
這三種針對知識份子的批評其實都考究知識份子的治學態度。幾年的大學教育對筆者最大的啟發是發現自己的無知,故此常引「虛己以度世」以自省,更應以寬容的態度看待事物。的確,筆者毫不反對朋友們對本人的批評,而筆者認為這種態度正反映出一種長處於學術界而培養出的通病,所以在此必須對朋友鄭重道歉。大哲學家海德格曾言:「在這個不斷加強的世界危機中,思想的保衛者寥寥無幾。他們還要為反對一切形式的教條主義而不得不堅持鬥爭,且不計後果。」在這個post-truth的時代,知識份子必須重拾自身作為思想保衛者的責任,見證謊言與犬儒,成為體制和權力的主要懷疑者。然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常帶著一種謙虛謹慎的治學態度,意識自己言語的重量,在捍衛自己信奉的某種真理同時亦不能不計後果,更應時刻警惕形式主義的傲慢,引以自省。